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May
1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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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7
19:33
熱的 真無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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振保的生命裏有兩個女人,他說一個是他的白玫瑰,一個是他的紅玫瑰。一個是聖潔的妻,一個是熱烈的情婦——普通人向來是這樣把節烈兩個字分開來講的。
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,至少兩個.娶了紅玫瑰,久而久之,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,白的還是“床前明月光”;娶了白玫瑰,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飯粘子,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朱砂痣。在振保可不是這樣的。他是有始有終,有條有理的,他整個地是這樣一個最合理想的中國現代人物,縱然他遇到的事不是盡合理想的,給他心問口,口問心,幾下子一調理,也就變得仿佛理想化了,萬物各得其所。
他是正途出身,出洋得了學位,並在工廠實習過,非但是真才實學,而且是半工半讀打下來的天下。他在一家老牌子的外商染織公司做到很高的位置。他太太是大學畢業的,身家清白,面目姣好,性格溫和,從不出來交際。一個女兒才九歲,大學的教育費已經給籌備下了。侍奉母親,誰都沒有他那麼周到;提拔兄弟,誰都沒有他那麼經心;辦公,誰都沒有他那麼火爆認真;待朋友,誰都沒有他那麼熱心,那麼義氣,克己。他做人做得十分興頭;他是不相信有來生的,不然他化了名也要重新來一趟。——一般富貴閒人的文藝青年前進青年雖然笑他俗,卻都不嫌他,因為他的俗氣是外國式的俗氣。他個子不高,但是身手矯捷。晦暗的醬黃臉,戴著黑邊眼鏡,眉目五官的詳情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。但那模樣是屹然;說話,如果不是笑話的時候,也是斷然。爽快到極點,仿佛他這人完全可以一目了然的,即使沒有看准他的眼睛是誠懇的,就連他的眼鏡也可以作為信物。
振保出身寒微,如果不是他自己爭取自由,怕就要去學生意,做店夥一輩子生死在一個愚昧無知的小圈子裏。照現在,他從外國回來做事的時候是站在世界之窗的視窗,實在很難得的一個自由的人,不論在環境上,思想上,普通人的一生,再好些也是“桃花扇”,撞破了頭,血濺到扇子上,就這上面略加點染成為一枝桃花。振保的扇子卻還是空白,而且筆酣墨飽,窗明幾淨,只等他落筆。
那空白上也有淡淡的人影子打了底子的,像有一種精緻的仿古信箋,白紙上印出微凹的粉紫古裝人像。——在妻子與情婦之前還有兩個不要緊的女人。
第一個是巴黎的一個妓女。
振保學的是紡織工程,在愛丁堡進學校。苦學生在外國是看不到什麼的,振保回憶中的英國只限於地底電車,白煮捲心菜,空白的霧,餓,饞。像歌劇那樣的東西,他還是回國之後才見識了上海的俄國歌劇團。只有某一年的暑假裏,他多下幾個錢,勻出點時間來到歐洲大陸旅行了一次。道經巴黎,他未嘗不想看看巴黎的人有多壞,可是沒有內幕的朋友領導——這樣的朋友他結交不起,也不願意結交——自己闖了去呢,又怕被人欺負,花錢超過預算之外。
在巴黎這一天的傍晚,他沒事可做,提早吃了晚飯,他的寓所在一條僻靜的街上,他步行回家,心裏想著:“人家都當我到過巴黎了。”未免有些悵然。街燈已經亮了,可是太陽還在頭上,一點一點往下掉,掉到那方形的水門汀建築的房頂上,再往下掉,往下掉,房頂上仿佛雪白地蝕去了一塊。振保一路行來,只覺荒涼。不知誰家宅第家裏有人用一隻手指在那裏彈鋼琴,一個字一個字撳下去,遲慢地,彈出聖誕節贊美詩的調子,彈了一支又一支。聖誕夜的聖誕詩自有它的歡愉氣氛,可是在這暑天的下午,在靜靜曬滿了太陽的長街上,太不是時候了,就像是亂夢顛倒,無聊可笑。振保不知道為什麼,竟不能忍耐這一隻指頭彈出的鋼琴。
他加緊了步伐往前走,褲袋裏的一隻手,手心在出汗。他走得快了,前面的一個黑衣婦人倒把腳步放慢了,略略偏過頭來瞟了他一眼。她在黑累絲紗底下穿著紅襯裙。他喜歡紅色的內衣。沒想到這種地方也有這等女人,也有小旅館。
多年後,振保向朋友們追述到這一檔子事,總帶著點愉快的哀感打趣自己,說:“到巴黎之前還是個童男子呢!該去憑吊一番。”回想起來應當是很浪漫的事了,可是不知道為什麼,浪漫的一部份他倒記不清了,單揀那惱人的部份來記得。外國人身上往往比中國人多著點氣味,這女人老是不放心,他看見她有意無意抬起手臂來,偏過頭去聞一聞。衣服上,胳肢窩裏噴了香水,賤價的香水與狐臭與汗酸氣混合了,是使人不能忘記的異味。然而他最討厭的還是她的不放心。脫了衣服,單穿件襯裙從浴室裏出來的時候,她把一隻手高高撐在門上,歪著頭向他笑,他知道她又下意識地聞了聞自己
這樣的一個女人。就連這樣的一個女人,他在她身上花了錢,也還做不了她的主人。和她在一起的三十分鐘是最羞恥的經驗。
還有一點細節是他不能忘記的。她重新穿上衣服的時候,從頭上套下去,套了一半,衣裳散亂地堆在兩肩,仿佛想起了什麼似的,她稍微停了一停。這一剎那之間他在鏡子裏看到她。她有很多的蓬鬆的黃頭發,頭發緊緊繃在衣裳裏面,單露出一張瘦長的臉,眼睛是藍的罷,但那點藍都藍到眼下的青暈裏去了,眼珠子本身變了透明的玻璃球。那是個森冷的,男人的臉,古代的兵士的臉。振保的神經上受了很大的震動。
出來的時候,樹影子斜斜臥在太陽影子裏,這也不對,不對到恐怖的程度。
嫖,不怕嫖得下流,隨便,肮髒黯敗。越是下等的地方越有鄉土氣息。可是不像這樣。振保後來每次覺得自己嫖得精刮上算的時候便想起當年在巴黎,第一次,有多麼傻。現在他生的世界裏的主人。
從那天企振保就下了決心要創造一個“對”的世界,隨身帶著。在那袖珍世界裏,他是絕對的主人。
振保在英國住久了,課餘東奔西跑找了些小事做著,在工場實習又可以拿津貼,用度寬裕了些,因也結識了幾個女朋友。他是正經人,將正經女人與娼妓分得很清楚。可是他同時又是個忙人,談戀愛的時間有限,因此自然而然的喜歡比較爽快的對象。愛丁堡的中國女人本就寥寥可數,內地來的兩個女同學,他嫌矜持做作,教會的又太教會派了,現在的教會畢竟是較近人情了,很有些漂亮人物點綴其間,可是前十年的教會,那些有愛心的信徒們往往不怎麼可愛的,活潑的還是幾個華僑。若是雜種人,那比華僑更大方了。
振保認識了一個名叫玫瑰的姑娘,因為是初戀,所以他把以後的女人都比作玫瑰。這玫瑰的父親是體面的商人,在南中國多年,因為一時的感情作用,娶了個廣東女子為妻,帶了她回國。現在那太太大約還在那裏,可是似有如無,等閒不出來應酬。玫瑰進的是英國學校,就為了她是不完全的英國人,她比任何英國人還要英國化。英國的學生是一種瀟灑的漠然。對於最要緊的事尤為瀟灑,尤為漠然。玫瑰是不是愛上了他,振保看不大出來,他自己是有點著迷了。兩人都是喜歡快的人,禮拜六晚上,一跑幾個舞場。不跳舞的時候,坐著說話,她總像是心不在焉,用幾根火柴棒設法頂起一隻玻璃杯,要他幫忙支持著。玫瑰就是這樣,頑皮的時候,臉上有一種端凝的表情。她家裏養著一隻芙蓉鳥,鳥一叫她總算它是叫她,急忙答應一聲:“啊,鳥兒?”踮起腳背著手,仰臉望著鳥籠。她那棕黃色的臉,因為是長圓形的很象大人樣,可是這時候顯得很稚氣。大眼睛望著籠中鳥。眼睜睜的。眼白發藍。仿佛望到極深的藍天裏去。
也許她不過是個極平常的女孩子。不過因為年輕的緣故,有點什麼地方使人不能懂得。也像那只鳥,叫那麼一聲。也不是叫哪個人,也沒叫出什麼來。
她的短裙子在膝蓋上面就完了,露出一雙輕巧的腿,精緻得象櫥窗裏的木腿,皮色也像刨光油過的木頭。頭發剪得極短,腦後剃出一個小小的尖子。沒有頭發護著脖子,沒有袖子護著手臂,她是個沒遮攔的人,誰都可以在她身上撈一把。她和振保隨隨便便,振保認為她是天真。她和誰都隨便,振保就覺得她有點瘋瘋傻傻的。這樣的女人,在外國或是很普通,到中國來就行不通了。把她娶來移植在家鄉的社會裏,那是勞神傷財,不上算的事。
有天晚上他開著車送她回家去。他常常這樣送她回家,可是這次似乎有些不同,因為他就快要離開英國了,如果他有什麼話要說。早就該說了,可是他沒有。她家住在城外很遠的地方。深夜的汽車道上,微風白霧,輕輕拍在臉上像個毛毛的粉撲子。車裏的談話也是輕輕飄飄的,標准英國式的,有一下沒一下。玫瑰知道她已經失去他了。由於一種絕望的執拗,她從心裏熱出來。快到家的時候,她說:“就在這裏停下罷。我不願意讓家裏人看見我們說再會。”振保笑道:“當著他們的面,我也一定會吻你。”一面說,一面他就伸過手臂去兜住她肩膀,她把臉磕在他身上,車子一路開過去,開過她家門口幾十碼,方才停下了。振保把手伸到她的絲絨大衣底下面去摟著她,隔著酸涼的水鑽。銀脆的絹花,許許多多玲瓏累贅的東西,她的年輕的身子仿佛從衣服裏蹦了出來。振保吻她,她眼淚流了一臉,是他哭了還是她哭了,兩人都不分明。車窗外,還是那不著邊際的輕風濕霧,虛飄飄叫人渾身氣力沒處用,只有用在擁抱上。玫瑰緊緊吊在他頸項上,老是覺得不對勁,換了一個姿勢,又換一個姿勢,不知道怎樣貼得更緊一點才好,恨不得生在他身上,嵌在他身上。振保心裏也亂了主意。他做夢也沒想到玫瑰愛他到這程度。他要怎樣就怎樣,可是……這是絕對不行的。玫瑰到底是個正經人。這種事不是他做的。
玫瑰的身上從衣服裏蹦出來,蹦到他身上,但是他是他自己的主人。
他的自製力,他過後也覺得驚訝。他竟硬著心腸把玫瑰送回家去了。臨別的時候,他捧著她的濕濡的臉,捧著咻咻的鼻息,眼淚水與閃動的睫毛,睫毛在他手掌心裏撲動像個小飛蟲,以後他常常拿這件事來激勵自己:“在那種情形下都管得住自己,現在就管不住了嗎?”
他對他自己那晚上的操行充滿了驚奇贊歎,但是他心裏是懊悔的。背著他自己他未嘗不懊悔。
這件事他不大告訴人,但是朋友中沒有一個不知道他是個坐懷不亂的柳下惠。他這名聲是傳出去了。
因為成績優越,畢業之前他已經接了英商鴻益染織廠的聘書,一回上海便去就就職。他家住在江灣,離事務所太遠了,起初他借住在熟人家裏,後來他弟弟佟篤保讀完了初中,振保設法把他帶出來給他補書,要考鴻益染織廠附設的專門學校,兩人一同耽擱在朋友家,似有不便。恰巧振保有個老同學名喚王士洪的,早兩年回國,住在福開森路一家公寓裏,有一間多餘的屋子,振保和他商量著,連傢俱一同租了下來。搬進去這天,振保下了班,已經黃昏的時候,忙忙碌碌和弟弟押著苦力們將箱籠抬了進去。王士洪立在門首叉腰看著,內室走出一個女人來,正在洗頭發,堆著一頭的肥皂沫子,高高砌出雲石塑像似的雪白的波鬈。她雙手托住了頭發,向士洪說道:“趁挑夫在這裏,叫他們把東西一樣樣佈置好了罷。要我們大司務幫忙,可是千難萬難,全得趁他的高興。”王士洪道:“我替你們介紹,這是振保,這是篤保,這是我的太太。還沒見過面罷。”這女人把右手從頭發裏抽出來,待要與客人握手,看看手上有肥皂,不便伸過來,單只笑著點了個頭,把手指在浴巾上揩了揩。濺了點沫子到振保手背上。他不肯擦掉它,由它自己幹了,那一塊皮膚便有一種緊縮的感覺,像有張嘴輕輕吸著它似的。
王太太一閃身又回到裏間去了,振保指揮工人移挪床櫃心中只是不安,老覺得有個小嘴吮著他的手,他搭訕著走到浴室裏去洗手,想到王士洪這太太,聽說是新加坡的華僑,在倫敦讀書的時候也是個交際花。當時和王士洪在倫敦結婚,振保因為忙,沒有趕去觀禮。聞名不如見面。她那肥皂塑就的白頭發下的臉是金棕色的,皮肉緊致,繃得油光水滑,把眼睛像伶人似的吊了起來。一件條紋布浴衣,不曾系帶,松松合在身上,從那淡墨條子上可以約略猜出身體的輪廓,一條一條,一寸寸都是活的。世人只說寬袍大袖的古裝不宜於曲線美,振保現在方知道這話是然而不然。他開著自來水龍頭,水不甚熱,可是樓底下的鍋爐一定在燒著,微溫的水裏就像有一根熱的芯子。龍頭裏掛下一股子水一扭一扭流下來,一寸寸都是活的。振保也不知想到哪里去了。
王士洪聽見他在浴室裏放水放個不停,走過來說道:“你要洗澡麼?這邊的水再放也放不出熱的來,熱水管子安得不對,這公寓就是這點不好。你要洗還是到我們那邊洗去。”振保連聲道:“不用,不用。你太太不是在洗頭發麼?”士洪道:“這會子也該洗完了。我去看看。”振保道:“不必了,不必了。”士洪走去向他太太說了,他太太道:“我這就好了,你叫阿媽來給他放水。”少頃,士洪招呼振保帶了浴巾肥皂替換的衣裳來到這邊的浴室裏,王太太還在對著鏡子理頭發,頭發燙得極其蜷曲,梳起來很費勁,大把大把撕將下來,屋子裏水氣蒸騰,因把窗子大開著,夜風吹進來,地下的頭發成團飄逐,如同鬼影子。
振保抱著毛巾立在門外,看著浴室裏強烈的燈光的照耀下,滿地滾的亂頭發,心裏煩惱著。他喜歡的是熱的女人,放浪一點的,娶不得的女人。這裏的一根已經做了太太而且是朋友的太太,至少沒有危險了,然而……看她的頭發!——到處都是她,牽牽絆絆的。
士洪夫妻兩個在浴室說話,聽不清楚。水放滿了一盆,兩人出來了,讓振保進去洗澡,振保洗完了澡,蹲下地去,把瓷磚上的亂頭發一團團揀了起來,集成一嘟嚕。燙過的頭發,稍子上發黃,相當的硬,像傳電的細鋼絲。他把它塞到褲袋裏去,他的手停留在口袋裏,只覺渾身燥熱。這樣的舉動畢竟太可笑了。他又把那團頭發取了出來,輕輕拋入痰盂。
他攜著肥皂毛巾回到自己屋裏去,他弟弟篤保正在開箱子理東西,向他說道:“這裏從前的房客不知是個什麼樣的人——你看,椅套子上,地毯上,燒的淨是香煙洞!你看桌上的水跡子,擦不掉的。將來王先生不會怪我們罷?”振保道:“當然不會,他們自己心裏有數。而且我們是多年的老同學了,誰像你這麼小氣?”因笑了起來。篤保沉吟片刻,又道:“從前那個房客,你認識麼?”振保道:“好像姓孫,也是從美國回來的,在大學裏教書。你問他做什麼?”篤保未開口,先笑了一笑,道:“剛才你不在這兒,他們家的大司務同阿媽進來替我們掛窗簾我聽見他們嘰咕著說什麼‘不知道待得長待不長’,又說從前那個,王先生一定要攆他走。本來王先生要到新加坡去做生意,早該走了,就為這樁事,不放心非得他走他才走,兩人迸了兩個月。”振保慌忙喝止道:“你信他們胡說!住在人家家裏,第一不能同他們傭人議論東家,這是非就大了!”篤保不言語了。
須臾,阿媽進請吃飯,振保兄弟一同出來。王家的飯菜是帶點南洋風味的,中菜西吃,主要的是一味咖哩羊肉。王太太自己面前卻只有薄薄的一片烘麵包,一片火腿,還把肥的部份切下了分給她丈夫。振保笑道:“怎麼王太太飯量這麼小?”士洪道:“她怕胖。”振保露出詫異的神氣,道:“王太太這樣正好呀,一點兒也不胖。”王太太道:“新近減少了五磅,瘦多了。”士洪笑著伸過手去擰了擰她的面頰道:“瘦多了?這是什麼?”他太太瞅了他一眼道:“這是我去年吃的羊肉。”這一說,大家全都哈哈笑了起來。
振保兄弟和她是初次見面,她做主人的並不曾換件衣服上桌子吃飯,依然穿著方才那件浴衣,頭上頭發沒有幹透,胡亂纏了一條白毛巾,毛巾底下間或滴下水來,亮晶晶綴在眉心。她這不拘束的程度,非但一向在鄉間的篤保深以為異。便是振保也覺稀罕。席上她問長問短,十分周到,雖然看得出來她是個不善於治家的人,應酬工夫是好的。
士洪向振保道:“前些時沒來得及同你們說,明兒我就要出門了,有點事要到新加坡去一趟。好在現在你們搬了進來了。凡事也有個照應。”振保笑道:“王太太這麼個能幹人,她照應我們還差不多,哪兒輪得到我們來照應她?”士洪笑道:“你別看她嘰哩喳啦的——什麼事都不懂,到中國來了三年了,還是過不慣,話都說不上來。”王太太微笑著,並不和他辯駁,自顧自喚阿媽取過碗櫥上那瓶藥來,倒出一匙子吃了。振保看見匙子裏那白漆似的厚重的液汁,不覺皺眉道:“這是鈣乳麼?我也吃過的,好難吃。”王太太灌下一匙子,半晌說不出話來,吞了口水,方道:“就像喝牆似的!”振保又笑了起來道:“王太太說話,一句是一句,真有勁道!”
王太太道:“佟先生,別盡自叫我王太太。”說著,立起身來,走到靠窗一張書桌跟前去。振保想了一想道:“的確王太太這三個字,似乎太缺乏個性了。”王太太坐在書桌跟前,仿佛在那裏寫些什麼東西,士洪跟了過去,手撐在她肩上,彎腰問道:“好好的又吃什麼藥?”王太太只顧寫,並不回頭,答道:“火氣上來了,臉上生了個疙瘩。”士洪把臉湊上去道:“在哪里?”王太太輕輕往旁邊讓,又是皺眉,又是笑,警告地說道:“噯,噯,噯,”篤保是舊家庭裏長大的,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夫妻,坐不住,只管觀看風景,推開玻璃門,走到陽臺上去了。振保相當鎮靜地削他的蘋果。王太太卻又走了過來,把一張紙條子送到他跟前,笑道:“哪,我也有個名字。”士洪笑道:“你那一手中國字,不拿出來也罷,叫人家見笑。”振保一看,紙上歪歪斜斜寫著“王嬌蕊”三個字,越寫越大,一個“蕊”字,零零落落,索性成了三個字,不覺噗嗤一笑。士洪拍手道:“我說人家要笑你,你們那些華僑,取出名字來,實在欠大方。”
嬌蕊鼓著嘴,一把抓起那張紙,團成一團,返身便走,像是賭氣的樣子。然而她出去不到半分鐘,又進來了,手裏捧著個開了蓋的玻璃瓶,裏面是糖核桃,她一路走著,已是吃了起來,又讓振保篤保吃。士洪笑道:“這又不怕胖了!”振保笑道:“這倒是真的,吃多了糖,最容易發胖。”士洪笑道:“你不知道他們華僑——”才說了一半,被嬌蕊打了一下道:“又是‘他們華僑!’不許你叫我‘他們!’”士洪繼續說下去道:“他們華僑,中國人的壞處也有,外國人的壞處也有。跟外國人學會了怕胖,這個不吃,那個不吃,動不動就吃瀉藥,糖還是捨不得不吃的。你問她!你問她為什麼吃這個,她一定是說,這兩天有點小咳嗽,冰糖核桃,治咳嗽最靈。”振保笑道:“的確這是中國人的老脾氣,愛吃什麼,就是什麼最靈。”嬌蕊拈一顆核桃仁放在上下牙之間,把小指點住了他,說道:“你別說——這話也有點道理。”
振保當著她,總好像吃醉了酒怕要失儀似的,搭訕著便踱到陽臺上來。冷風一吹,越發疑心剛才是不是有點紅頭漲臉了。他心裏著實煩惱,才同玫瑰永訣了,她又借屍還魂,而且做了人家的妻。而且這女人比玫瑰更有程度了,她在那間房裏,就仿佛滿房都是朱粉壁畫,左一個右一個畫著半裸的她。怎麼會淨碰見這一類女人呢?難道要怪他自己,到處一觸即發?不罷?純粹的中國人裏面這一路的人究竟少。他是因為剛回國,所以一混又混在半西半中的社交圈裏。在外國的時候,但凡遇見一個中國人便是“他鄉遇故知”。在家鄉再遇見他鄉的故知,一回熟,兩回生,漸漸的也就疏遠了。——可是這王嬌蕊,士洪娶了她不也弄得很好麼?當然王士洪,人家老子有錢,不像他全靠自己往前闖,這樣的女人是個拖累。況且他不像王士洪那麼好性子,由著女人不規矩。若是成天同她吵吵鬧鬧呢,也不是個事,把男人的志氣都磨盡了。當然……也是因為王士洪制不住她的緣故。不然她也至於這樣。……振保抱著胳膊伏在欄杆上,樓下一輛煌煌點著燈的電車停在門首,許多人上去下來,一車的燈,又開走了。街上靜蕩蕩只剩下公寓下層牛肉莊的燈光。風吹著兩片落葉蹋啦蹋啦仿佛沒人穿的破鞋,自己走上一程子。……這世界上有那麼許多人,可是他們不能陪著你回家。到了夜深人靜,還有無論何時,只要是生死關頭,深的暗的所在,那時候只能有一個真心愛的妻,或者就是寂寞的。振保並沒有分明地這樣想著,只覺得一陣悽惶。
士洪夫妻一路說著話,也走到陽臺上來。士洪向他太太道:“你頭發幹了麼?吹了風,更要咳嗽了。”嬌蕊解下頭上的毛巾,把頭發抖了一抖道:“沒關系。”振保猜他們夫妻離別在即,想必有些體己話要說,故意握住嘴打了個呵欠道:“我們先去睡了。篤保明天還得起個大早到學校裏拿章程去。”士洪道:“我明天下午走,大約見不到你了。”兩人握手說了再會,振保篤保自回房去。
次日振保下班回來,一撳鈴,嬌蕊一隻手握著電話聽筒替他開門。穿堂裏光線很暗,看不清楚,但見衣架子上少了士洪的帽子與大衣,衣架子底下擱著的一隻皮箱也沒有了,想是業已動身。振保脫了大衣掛在架上,耳聽得那廂嬌蕊撥了電話號碼,說道:“請孫先生聽電話。”振保便留了個心。又聽嬌蕊問道:“是悌米麼?……不,我今天不出去,在家裏等一個男朋友。”說著,格格笑將起來,又道:“他是誰?不告訴你。憑什麼要告訴你?……哦,你不感興趣麼?你對你自己不感興趣麼?……反正我五點鐘等他吃茶,專等他,你可別闖了來。”
振保不待她說完,早就到屋裏去,他弟弟不在屋裏,浴室裏也沒有人。他找到陽臺上來,嬌蕊卻從客室裏迎了出來道:“篤保丟下了話,叫我告訴你,他出去看看有些書可能在舊書攤上買到。”振保謝了她,看了她一眼。他穿著的一件曳地長袍,是最鮮辣的潮濕的綠色,沾著什麼就染綠了。她略略移動了一步,仿佛她剛才所佔有的空氣上便留著個綠跡子。衣服似乎做得太小了,兩邊迸開一寸半的裂縫,用綠緞帶十字交叉一路絡了起來,露出裏面深粉紅的襯裙。那過份刺眼的色調是使人看久了要患色盲症的。也只有她能夠若無其事地穿著這樣的衣服。她道:“進來吃杯茶麼?”一面說,一面回身走到客室裏去,在桌子旁邊坐下,執著茶壺倒茶。桌上齊齊整整放著兩份杯盤。碟子裏盛著酥油餅幹與烘麵包。振保立在玻璃門口笑道:“待會兒有客人來罷?”嬌蕊道:“咱們不等他了,先吃起來罷。”振保躊躇了一會,始終揣摩不出她是什麼意思,姑且陪她坐下了。
嬌蕊問道:“要牛奶麼?”振保道:“我都隨便。”嬌蕊道:“哦,對了,你喜歡吃清茶,在外國這些年,老是想吃沒的吃,昨兒個你說的。”振保笑道:“你的記性真好。”嬌蕊起身撳鈴,微微瞟了他一眼道:“你不知道,平常我的記性最壞。”振保心裏怦的一跳,不由得有些恍恍惚惚。阿媽進來了,嬌蕊吩咐道:“泡兩杯清茶來。”振保笑道:“順便叫她帶一份茶杯同盤子來罷,待會兒客人來了又得添上。”嬌蕊瞅了他一下,笑道:“什麼客人,你這樣記掛他?阿媽,你給我拿支筆來,還要張紙。”她颼颼地寫了個便條,推過去讓振保看,上面是很簡捷的兩句話:“親愛的悌米,今天對不起得很,我有點事,出去了。嬌蕊。”她把那張紙對折了一下,交給阿媽道:“一會兒孫先生來了,你把這個給他,就說我不在家。”
阿媽出去了,振保吃著餅幹,笑道:“我真不懂你了,何苦來呢,約了人家來,又讓人白跑一趟。”嬌蕊身子往前探著,聚精會神考慮著盤裏的什錦餅幹,挑來挑去沒有一塊中意的,答道:“約他的時候,並沒打算讓他白跑。”振保道:“哦?臨時決定的嗎?”嬌蕊笑道:“你沒聽見過這句話麼?女人有改變主張的權利。”
阿媽送了綠茶來,茶葉滿滿的浮在水面上,振保雙手捧著玻璃杯,只是喝不進嘴裏。他兩眼望著茶,心裏卻研究出一個緣故來了。嬌蕊背著丈夫和那姓孫的藕斷絲連,分明嫌他在旁礙眼,所以今天有意的向他特別表示好感,把他吊上了手,便堵住了他的嘴。其實振保絕對沒年心腸去管他們的閒事。莫說他和士洪夠不上交情,再是割頭換頸的朋友,在人家夫婦之間挑撥是非,也是犯不著。可是無論如何,這女人是不好惹的。他又添了幾分戒心。
嬌蕊放下茶杯,立起身,從碗櫥裏取出一罐子花生醬來,笑道:“我是個粗人,喜歡吃粗東西。”振保笑道:“哎呀,這東西最富於滋養料,最使人發胖的!”嬌蕊開了蓋子道:“我頂喜歡犯法。你不贊成犯法麼?”振保把手按住玻璃罐,道:“不。”嬌蕊躊躇半日,笑道:“這樣罷,你給我麵包塌一點,你不會給我太多的。”振保見她做出年楚楚可憐的樣子,不禁笑了起來,果真為她的麵包上敷了些花生醬。嬌蕊從茶杯口上凝視著他,抿著嘴一笑道:“你知道我為什麼支使你?要是我自己,也許一下子意志堅強起來,塌得太少的!”兩人同聲大笑。禁不起她這樣稚氣的嬌媚,振保漸漸軟化了。
正喝著茶,外面門鈴響,振保有點坐立不定,再三地道:“是你請的客罷?你不覺得不過意麼?”嬌蕊只聳了聳肩。振保捧著玻璃杯走到陽臺上去道:“等他出來的時候,我願意看看他是怎樣的一個人。”嬌蕊隨後跟了出來道:“他麼?很漂亮,太漂亮了。”振保倚著闌乾笑道:“你不喜歡美男子?”嬌蕊道:“男人美不得,男人比女人還要禁不起慣。”振保半闔著眼睛看著她微笑道:“你別說人家,你自己也是被慣壞了的。”嬌蕊道:“也許。你倒是剛剛相反。你處處克扣你自己,其實你同我一樣的是一個貪玩好吃的人。”振保笑了起來道:“哦?真的嗎?你倒曉得了!”嬌蕊低著頭,輕輕去揀杯中的茶葉,揀半天,喝一口。振保也無聲地吃著茶。不大的工夫,公寓裏走出一個穿西裝的從三層樓上望下去,看不分明,但見他急急地轉了個彎,仿佛是憋了一肚子氣似的。振保忍不住又道:“可憐,白跑了一趟!”嬌蕊道:“橫豎他成天沒事做。我自己也是個沒事做的人,偏偏瞧不起沒事做的人。我就喜歡在忙人手裏如狼似虎地搶下一點時間來——你說這是不是犯賤?”
振保靠在闌幹上,先把一隻腳去踢那闌幹,漸漸有意無意地踢起她那籐椅來,椅子一震動,她手臂上的肉就微微一哆嗦,她的肉並不多,只因骨架子生得小,略微顯胖了一點。振保曉得:“你喜歡忙人?”嬌蕊把一隻手按在眼睛上,笑道:“其實也無所謂。我的心是一所公寓房子。”振保笑道:“那,可有空的房間招租呢?”嬌蕊去不答應了。振保道:“可是我住不慣公寓房子。我要住單幢的。”嬌蕊哼了一聲道:“看你有本事拆了重蓋!”振保又重重地踢了她椅子一下道:“瞧我的罷!”嬌蕊拿開臉上的手,睜大了眼睛看著他道:“你倒也會說兩句俏皮話!”振保笑道:“看見了你,不俏皮也俏皮了。”
嬌蕊道:“說真的,你把你從前的事講點我聽聽。”振保道:“什麼事?”嬌蕊把一條腿橫掃過去,踢得他差一點潑翻手中的茶,她笑道:“裝佯!我都知道了。”振保道:“知道了還問?倒是你把你的事說點給我聽罷。”嬌蕊道:“我麼?”她偏著頭,把下頦在肩膀上挨來挨去,好一會,低低地道:“我的一生,三言兩語就可以說完了。”半晌,振保催道:“那麼,你說呀。”嬌蕊卻又不做聲,定睛思索著。振保道:“你跟士洪是怎樣認識的?”嬌蕊道:“也很平常。學生會在倫敦開會,我是代表,他也是代表。”振保道:“你是在倫敦大學?”嬌蕊道:“我家裏送我到英國讀書,無非是為了嫁人,好挑個好的。去的時候年紀小著呢,根本也不想結婚,不過借著找人的名義在外面玩。玩了幾年,名聲漸漸不大好了,這才手忙腳亂地抓了個士洪。”振保踢了她椅子一下:“你還沒玩夠?”嬌蕊道:“並不是夠不夠的問題。一個人,學會了一樣本事,總捨不得放著不用。”振保笑道:“別忘了你是在中國。”嬌蕊將殘茶一飲而盡,立起身來,把嘴裏的茶葉吐到闌幹外面去,笑道:“中國也有中國的自由,可以隨意的往街上吐東西。”
門鈴又響了,振保猜是他弟弟回來了,果然是篤保。篤保一回來,自然就兩樣了。振保過後細想方才的情形,在那黃昏的陽臺上,看不仔細她,只聽見那低小的聲音,秘密地,就像在耳根底下,癢梭梭吹著氣。在黑暗裏,暫時可以忘記她那動人的身體的存在,因此有機會知道她另外還有別的。她仿佛是個聰明直爽的人,雖然是為人妻子,精神上還是發育未全的,這是振保認為最可愛的一點。就在這上面他感到了一種新的威脅,和這新的威脅比較起來,單純的肉的誘惑建制不算什麼了。他絕對不能認真哪!那是自找麻煩。也許……也許還是她的身子在作怪。男子憧憬一個女子的身體的時候,就關心到她的靈魂,自己騙自己說是愛上了她的靈魂。唯有占領了她的身體之後,他才能夠忘記她的靈魂。也許這是唯一的解脫的方法。為什麼不呢?她有許多情夫,多一個少一個,她也不在乎。王士洪雖不能說是不在乎,也並不受到更大的委屈。
振保突然提醒他自己,他正在挖空心思想出各種的理由,證明他為什麼應當同這女人睡覺。他覺得羞慚,決定以後設法躲著她,同時著手找房子,有了適宜的地方就立刻搬家。他托人從中張羅,把他弟弟安插到專門學校的寄宿舍裏去,剩下他一個人,總好辦。午飯原是在辦公室附近的館子裏吃的,現在他晚飯也在外面吃,混到很晚方才回家,一回去便上床了。
有一天晚上聽見電話領響了,許久沒人來接。他剛跑出來,仿佛聽見嬌蕊房門一開,他怕萬一在黑暗的甬道裏撞在一起,便打算退了回去。可是嬌蕊仿佛匆促間摸不到電話機,他便接近將電燈一撚。燈光之下一見王嬌蕊,去把他看呆了。她不知可是才洗了澡,換上一套睡衣,是南洋華僑家常穿的沙籠布制的襖褲,那沙籠布上印的花,黑壓壓的也不知是龍蛇還是草木,牽絲攀藤,烏金裏面綻出橘綠。襯得屋裏的夜色也深了。這穿堂在暗黃的燈照裏很像一節火車,從異鄉開到異鄉。火車上的女人是萍水相逢的,但是個可親的女人。
她一隻手拿起聽筒,一隻手伸到肋下去扣那小金核桃鈕子,扣了一會,也並沒有扣上,其實裏面什麼也看不見,振保免不了心懸懸的,總覺得關情,她扭身站著,頭發亂蓬蓬的斜掠下來,面色黃黃的仿佛泥金的偶像,眼睫毛低著,那睫毛的影子重得像有個小手合在頰上。剛才走得匆忙,把一隻皮拖鞋也踢掉了,沒有鞋的腳便踩在另一隻的腳背上。振保只來得及看見她足踝上有痱子粉的痕跡,她那邊已經掛上了電話——是打錯了的,嬌蕊站立不牢,一崴身便在椅子上坐下了,手還按著電話機。振保這方面把手擱在門鈕上,表示不多談,向她點頭笑道:“怎麼這些時候都沒有看見你?我以為你像糖似的化了去了!”他分明知道是他躲著她而不是她躲著他,不等她開口,先搶著說了,也是一種自衛。無聊得很,他知道,可是見了她就不由得要說玩笑話——是有那種女人的。嬌蕊噗嗤一笑。她那只鞋還是沒找到,振保看不過去,走來待要彎腰拿給她,她恰是已經蹋進去了。
他倒又不好意思起來,無緣無故略有點悻悻地問道:“今天你們的傭人都到哪里去了?”嬌蕊道:“大司務同阿媽來了同鄉,陪著同鄉玩大世界去了。”振保道:“噢。”卻又笑道:“一個人在家不怕麼?”嬌蕊站起來,蹋啦蹋啦往房裏走,笑道:“怕什麼?”振保笑道:“不怕我?”嬌蕊頭也不回,笑道:“什麼?……我不怕同一個紳士單獨在一起的!”振保這時卻又把背心倚在門鈕的一隻手上,往後一靠,不想走了的樣子。他道:“我並不假裝我是個紳士。”嬌蕊笑道:“真的紳士是用不著裝的。”她早已開門進去了,又探身過來將甬道裏電燈啪的一關。振保在黑暗中十分震動,然而徒然興奮著,她已經不在了。
振保一晚上翻來覆去的告訴自己這是不妨事的,嬌蕊與玫瑰不同,一個任性的有夫之婦是最自由的婦人,他用不著對她負任何責任,可是,他不能不對自己負責。想到玫瑰就想到那天晚上,在野地的汽車裏,他的舉止多麼光明磊落,他不能對不住當初的自己。
這樣又過了兩個禮拜,天氣驟然暖了,他沒穿大衣出去,後來下了兩點雨,又覺寒颼颼的,他在午飯的時候趕回來拿大衣,大衣原是掛在穿堂裏的衣架上的,卻看不見。他尋了半日,著急起來,見起坐間的房門虛掩著,便推門進去,一眼看見他的大衣鉤在牆上一張油畫的畫框上,嬌蕊便坐在圖畫下的沙發上,靜靜的點著支香煙吸。振保吃了一驚,連忙退出門去,閃身在一邊,忍不住又朝裏看了一眼。原來嬌蕊並不在抽煙,沙發的扶手上放著只煙灰盤子,她擦亮了火柴,點上一段吸殘的煙,看著它燒,緩緩燒到她手指上,燙著了手,她拋掉了,把手送到嘴跟前吹一吹,仿佛很滿意似的。他認得那景泰藍的煙灰盤子就是他屋裏那只。
振保像做賊似的溜了出去,心裏只是慌張。起初是大惑不解、及至想通了之後還是迷惑。嬌蕊這樣的人,如此癡心地坐在他大衣之旁,讓衣服上的香煙味來籠罩著她,還不夠,索性點起他吸剩的香煙……真是個孩子,被慣壞了,一向要什麼有什麼,因此遇見了一個略具抵抗力的,便覺得他是值得思念的。嬰兒的頭腦與成熟的婦人的美是最具誘惑性的聯合。這下子振保完全被征服了。
他還是在外面吃了晚飯,約了幾個朋友上館子,可是座上眾人越來越變得言語無味,面目可憎。振保不耐煩了,好容易熬到席終,身不由主地跳上公共汽車回寓所來,嬌蕊在那裏彈鋼琴,彈的是那時候最流行的《影子華爾茲》。振保兩只手抄在口袋裏,在陽臺上來回走著。琴上安著一盞燈,照亮了她的臉,他從來沒看見她的臉那麼肅靜。振保跟著琴哼起那支歌來,她仿佛沒聽見,只管彈下去,換了支別的。他沒有膽量跟著唱了。他立在玻璃門口,久久看著她,他眼睛裏生出淚珠來,因為他和她到底是在一處了,兩個人,也有身體,也有心。他有點希望她看見他的眼淚,可是她只顧彈她的琴,振保煩惱起來,走近些,幫她掀琴譜,有意打攪她,可是她並不理會,她根本沒照譜,調子是她背熟了的,自管自從手底悠悠流出來。振保突然又是氣,又是怕,仿佛他和她完全沒有什麼相干。他挨緊她坐在琴凳上,身手擁抱她,把她扳過來,琴聲嘎然停止,她嫻熟地把臉偏了一偏——過於嫻熟地,他們接吻了。振保發狠把她壓到琴鍵上去,砰訇一串混亂的響雷,這至少和別人給她的吻有點兩樣罷?
嬌蕊的床太講究了,振保睡不慣那樣厚的褥子,早起還有暈床的感覺,梳頭發的時候他在頭發裏發現一彎剪下來的指甲,小紅月牙,因為她養著長指甲,把他劃傷了,昨天他朦朧睡去的時候看見她坐在床頭剪指甲。昨天晚上忘了看看有月亮沒有,應當是紅色的月牙。
以後,他每天辦完了公回來,坐在雙層公共汽車的樓上,車頭迎著落日,玻璃上一片光,車子轟轟然朝太陽馳去,朝他的快樂馳去,他的無恥的快樂——怎麼不是無恥的?他這女人,吃著旁人的飯,住著旁人的房子,姓著旁人的姓。可是振保的快樂更為快樂,因為覺得不應該。
他自己認為是墮落了。從高處跌落的物件,比他本身要重許多倍,那驚人的重量跟嬌蕊撞上了,把她砸得昏了頭。
她說:“我真愛上了你了。”說這話的時候,她還帶著點嘲笑的口氣。“你知道麼?每天我坐在這裏等你回來,聽著電梯工東工東慢慢開上來,開過我們這層樓,一直開上去了,我就像把一顆心提了上去,放不下來。有時候,還沒開到這層樓就停住了,我又像是半中間斷了氣。”振保笑道:“你心裏還有電梯,可見你的心還是一所公寓房子。”嬌蕊淡淡一笑,背著手走到窗前,往外看著,隔了一會,方道:“你要的那所房子,已經造好了。”振保起初沒有懂,懂得了之後,不覺呆了一呆。他從來不是舞文弄墨的人,這一次破了例,在書桌上拿起筆來,竟寫了一行字:“心居落成志喜。”其實也說不上喜歡,許多唧唧喳喳的肉的喜悅突然靜了下來,只剩下一種蒼涼的安寧,幾乎沒有情感的一種滿足。
再擁抱的時候,嬌蕊極力緊匝著他,自己又覺羞慚,說:“沒有愛的時候,不也是這樣的麼?若是沒有愛,也能夠這樣,你一定看不起我。”她把兩只手臂勒得更緊些,問道:“你覺得有點兩樣麼?有一點兩樣麼?”振保道:“當然兩樣。”可是他實在分不出。從前的嬌蕊是太好的愛匠。
現在這樣的愛,在嬌蕊還是生平第一次。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單單愛上了振保。常常她向他凝視,眼色裏有柔情,又有輕微的嘲笑,也嘲笑他,也嘲笑她自己。
當然,他是個有作為的人,一等的紡織工程師。他在事務所裏有一種特殊的氣派,就像老是忙得不抬頭。外國上司一迭連聲叫喊:“佟!佟!佟在哪兒呢?”他把額前披下的一綹子頭發往後一推,眼鏡後的眼睛熠熠有光,連鏡片的邊緣也晃著一抹流光。他喜歡夏天,就不是夏天他也能忙得汗流浹背,西裝上一身的皺紋,肘彎,腿彎,皺得像笑紋。中國同事裏很多罵他窮形極相的。
他告訴嬌蕊他如何能幹,嬌蕊也誇獎他,把手搓弄他的頭發,說:“哦?嗯,我這孩子很會作事呢。可這也是你份該知道的。這個再不知道,那還了得?別的上頭你是不大聰明的。我愛你——知道了麼?我愛你。”
他在她跟前逞能,她也在他跟前逞能。她的一技之長是耍弄男人。如同那善翻跟頭的小丑,在聖母的台前翻筋斗,她也以同樣的虔誠把這一點獻給他的愛。她的挑戰引起了男子們的適當的反應的時候,她便向振保看著,微笑裏有謙遜,像是說:“這也是我份該知道的。這個再不知道,那還了得?”她從前那個悌米孫,自從那天賭氣不來了,她卻又去逗他。她這些心思,振保都很明白,雖然覺得無聊,也都容忍了,因為是孩子氣。好像和一群拼拎訇隆正在長大的孩子們同住,真是催人老的。
也有時候說到她丈夫幾時回來。提到這個,振保臉上就現出黯敗的微笑,眉梢眼梢往下掛,整個的臉拉雜下垂像拖把上的破布條。這次的戀愛,整個地就是不應該,他屢次拿這犯罪性來刺激他自己,愛得更凶些。嬌蕊沒懂得他這層心理,看見他痛苦,心裏倒高興,因為從前雖然也有人揚言要為她自殺,她在英國讀書的時候,大清早起來沒來得及洗臉便草草塗紅了嘴唇跑出去看男朋友,他們也曾經說:“我一夜都沒睡,在你窗子底下走來走去,走了一夜。”那到底不算數。當真使一個男人為她受罪,還是難得的事。
有一天她說:“我正想著,等他回來了,怎樣告訴他——”就好像是已經決定了的,要把一切都告訴士洪,跟他離了婚來嫁振保。振保沒敢介面,過後,覺得光把那黯敗的微笑維持下去,太嫌不夠了,只得說道:“我看這事莽撞不得。我先去找個做律師的朋友去問問清楚。你知道,弄得不好,可以很吃虧。”以生意人的直覺,他感到,光提到律師二字,已經將自己牽涉進去,到很深的地步。他的遲疑,嬌蕊毫未注意。她是十分自信的,以為只要她這方面的問題解決了,別人總是絕無問題的。
嬌蕊常常打電話到他辦公室來,毫無顧忌,也是使他煩心的事。這一天她又打了來說:“待會兒我們一塊到哪兒玩去。”振保問為什麼這麼高興,嬌蕊道:“你不是喜歡我穿規規矩矩的中國衣服麼?今天做了來了。我想穿了出去。”振保道:“要不要去看電影?”這時候他和幾個同事合買了部小汽車自己開著,嬌蕊總是搭他們的車子,還打算跟他學著開,揚言“等我學會了我也買一部。”——叫士洪買嗎?這句話振保聽了卻是停在心口不大消化。此刻他提議看電影,嬌蕊似乎覺得不是充份的玩。她先說:“好呀。”又道:“有車子就去。”振保笑道:“你要腳做什麼用的?”嬌蕊笑道:“追你的!”接著,辦公室裏一陣忙碌,電話只得草草掛斷了。
這天恰巧有個同事也需要汽車,振保向來最有犧牲精神,尤其是在娛樂上。車子將他在路角丟了下來,嬌蕊在樓窗口看見他站定了買一份夜報,不知是不是看電影廣告,她趕出來在門口街上迎著他,說:“五點一刻的一場,沒車子就來不及了。不要去了。”振保望著她笑道:“那要不要到別處去呢?——打扮得這麼漂亮。”嬌蕊把他的手臂一勾,笑道:“就在馬路上走走不也很好麼?”一路上他耿耿於心地問可要到這裏到那裏。路過一家有音樂的西洋茶食店,她拒絕進去之後,他方才說:“這兩天倒是窮得厲害!”嬌蕊笑道:“哎喲——先曉得你窮,不跟你好了!”
正說著,遇見振保素識的一個外國老太太,振保留學的時候,家裏給他匯錢帶東西,常常托她的。艾許太太是英國人,嫁了個雜種人,因此處處留心,英國得格外地道。她是高高的,駱駝的,穿的也是相當考究的花洋紗,卻剪裁得拖一片掛一片,有點像個老叫花子。小雞蛋殼藏青呢帽上插著雙飛燕翅,珠頭帽針,帽子底下鑲著一圈灰色的鬈發,非常的像假發,眼珠也像是淡藍瓷的假眼珠。她吹氣如蘭似地,□□(左口右弗〕地輕聲說著英語。振保與她握手,問:“還住在那裏嗎?”艾許太太:“本來我們今年夏天要回家去一趟的——我丈夫實在走不開!”到英國去是“回家”,雖然她丈夫是生在中國的,已經是在中國的第三代:而她在英國的最後一個親屬也已經亡故了。
振保將嬌蕊介紹給她道:“這是王士洪太太。往從前也是在愛丁堡的。王太太也在倫敦多年。現在我住在他們一起。”艾許太太身邊還站著她的女兒。振保對于雜種姑娘本來比較最有研究。這艾許小姐抿著紅嘴唇,不大做聲,在那尖尖的白桃子臉上,一雙深黃的眼睛窺視著一切。女人還沒得到自己的一份家業,自己的一份憂愁負擔與喜樂,是常常有那種注意守候的神情的。艾許小姐年紀雖不大,不像有些女人求歸宿的“歸心似箭”,但是都市的職業女性,經常地緊張著,她眼眶底下腫起了兩大塊,也很憔悴了。不論中外的“禮教之大防”,本來也是為女人打算的,使美貌的女人更難到手,更值錢,對於不好看的女人也是一種保護,不至於到處面對著失敗。現在的女人沒有這種保護了,尤其是地位沒有准的雜種姑娘。艾許小姐臉上露出的疲倦與窺伺,因此特別尖銳化了些。
嬌蕊一眼便看出來,這母女二人如果“回家”去了也不過是英國的中下階級。因為是振保的朋友,她特意要給她們一個好的印象,同時,她在婦女面前不知怎麼總覺得自己是“從了良”的,現在是太太身份,應當顯得端凝富態。振保從來不大看見她這樣的矜持地微笑著,如同有一種電影明星,一動也不動像一顆藍寶石,只讓夢幻的燈光在寶石深處引起波動的光與影。她穿著暗紫藍喬其紗旗袍,隱隱露出胸口掛的一顆冷艷的金雞心——仿佛除此之外她也沒有別的心。振保看著她,一方面得意非凡,一方面又有點懷疑,只要有個男人在這裏,她一定就會兩樣些。
艾許太太問候佟老太太,振保道:“我母親身體很好,現在還是一家人都由她照應著。”他轉向嬌蕊笑道:“我母親常常燒菜呢,燒得非常好。我總是說像我們這樣的母親真難得的!”因為裏面經過這許多年的辛酸刻苦,他每次贊揚他的寡母總不免有點咬牙切齒的,雖然微笑著,心變成一塊大石頭,硬硬地“秤胸襟”。艾許太太又問起他弟妹們,振保道:“篤保這孩子倒還好的,現在進了專門學校,將來可以由我們廠送到英國去留學。”連兩個妹妹也贊到了,一個個金童玉女似的。艾許太太笑道:“你也好呀!一直從前我就說:你母親有你真是值得驕傲的!”振保謙虛了一回,因也還問艾許先生一家的職業狀況。
艾許太太見他手裏卷著一份報,便問今天晚上可有什麼新聞。振保遞給她看,她是老花眼,拿得遠遠地看,盡著手臂的長度,還看不清楚,叫艾許小姐拿著給她看。振保道:“我本來預備請王太太去看電影的。沒有好電影。”他當著人對嬌蕊的態度原有點僵僵的,表示他不過是她家庭的朋友,但是艾許小姐靜靜窺伺著的眼睛,使他覺得他這樣反而欲蓋彌彰了,因又狎熟地緊湊到嬌蕊跟前問道:“下次補請——嗯?”兩眼光光地瞅著她,然後一笑,隨後又懊悔,仿佛說話太起勁把唾沫濺到人臉上去了。他老是覺得這艾許小姐在旁觀看。她是一無所有的年輕人,甚至於連個姓都沒有,竟也等待著一個整個的世界的來臨,而且那大的陰影已經落在她臉上,此外她也別無表情。
像嬌蕊呢,年紀雖輕,已經擁有許多東西,可是有了也不算數的,她仿佛有點糊裏糊塗,像小孩子一朵一朵去采下許多紫羅蘭,紮成一把,然後隨手一丟。至於振保,他所有的一點安全,他的前途,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,叫他怎麼捨得輕易由它風流雲散呢?闊少爺小姐的安全,因為是承襲來的可以不拿它當回事,她這是好不容易的呀!……一樣的四個人在街上緩緩走著,艾許太太等於在一個花紙糊牆的房間裏安居樂業,那三個年輕人的大世界卻是危機四伏,在地底訇訇跳著舂著。
天還沒黑,霓虹燈都已經亮了,在天光裏看著非常假,像戲子戴的珠寶,經過賣燈的店,霓虹燈底下還有無數的燈,亮做一片。吃食店的洋鐵格子裏,女店員俯身夾取麵包,胭脂烘黃了的臉頰也像是可以吃的。——在老年人的眼中也是這樣的麼?振保走在老婦人身邊,不由得覺得青春的不久長。指示行人在此過街,汽車道上攔腰釘了一排釘,一顆顆爍亮的圓釘,四周微微凹進去,使柏油道看上去烏暗柔軟,踩在腳下有彈性。振保走得揮灑自如,也不知是馬路有彈性還是自己的步伐有彈性。
艾許太太看見嬌蕊身上的衣料說好,又道:“上次我在惠羅公司也看見像這樣的一塊,桃麗嫌太深沒買。我自己都想買了的。後來又想,近來也很少穿這樣衣服的機會……”她自己並不覺得這話有什麼淒慘,其餘的幾個人卻都沈默了一會接不上話去。然後振保問道:“艾許先生可還是忙得很?”艾許太太道:“是呀,不然今年夏天要回家去一趟了,他實在走不開!”振保道:“哪一個禮拜天我有車子,我來接你們幾位到江灣來,吃我母親做的中國點心。”艾許太太笑道:“那好極了,我丈夫簡直是‘溺愛’中國東西呢!”聽她那遠方闊客的口吻,決想不到她丈夫是有一半中國血的。
和艾許太太母女分了手,振保仿佛解釋似的告訴嬌蕊:“這老太太人實在非常好。”嬌蕊望望他笑道:“我看你這人非常好。”振保笑道:“嗯?怎麼?——我怎麼非常好?”一直問到她臉上來了。嬌蕊笑道:“你別生氣,你這樣的好人,女人一見了你就想替你做媒,可並不想把你留給自己。”振保笑道:“唔。哦。你不喜歡好人。”嬌蕊道:“平常女人喜歡好人,無非是覺得他這樣的人可以給當給他上的。”振保道:“噯呀,那你是存心要給我上當呀?”嬌蕊頓了一頓,瞟了他一眼,帶笑不笑地道:“這一次,是那壞女人上了當了!”振保當時簡直受不了這一瞟和那輕輕的一句話。然而那天晚上,睡在她床上,他想起路上碰見的艾許太太,想起他在愛丁堡讀書,他家裏怎樣為他寄錢,寄包裹,現在正是報答他母親的時候。他要一貫地向前,向上。第一先把職業上的地位提高。有了地位之後他要做一點有益社會的事,譬如說,辦一貫貧寒子弟的工科專門學校,或是在故鄉的江灣弄個模範的布廠,究竟怎樣,還是有點渺茫,但已經渺茫地感到外界的溫情的反應,不止有一貫母親,一貫世界到處都是他的老母,眼淚汪汪,睜眼只看見他一個人。
嬌蕊熟睡中偎依著他,在他耳根子底下放大了的她的咻咻的鼻息,忽然之間成為身外物了。他欠起身來,坐在床沿,摸黑點了一支煙抽著。他以為她不知道,其實她已經醒了過來。良久良久,她伸手摸索他的手,輕輕說道:“你放心。我一定會好好的。”她把他的手牽到她臂膊上。
她的話使他下淚,然而眼淚也還是身外物。
振保不答話,只把手摸到它去熟了的地方。已經快天明了,滿城暗嗄的雞啼。
第二天,再談到她丈夫的歸期,她肯定地說:“總就在這兩天,他就要回來了。”振保問她如何知道,她這才說出來,她寫了航空信去,把一切都告訴了士洪,要他給她自由。振保在喉嚨裏“□(左口右惡〕”地叫了一聲,立即往外跑,跑到街上,回頭看那崔巍的公寓,灰赭色流線型的大屋,像大得不可想像的火車,正沖著他轟隆轟隆開過來,遮的日月無光。事情已經發展到不可救的階段。他一向以為自己是有分寸的,知道適可而止,然而事情自管自往前進行了。跟她辯論也無益。麻煩的就是:和她在一起的時候,根本就覺得沒有辯論的需要,一切都是極其明白清楚,他們彼此相愛,而且應當愛下去。沒有她在跟前,他才有機會想出諸般反對的理由。像現在,他就疑心自己做了傻瓜,入了圈套。她愛的是悌米孫,卻故意的把濕布衫套在他頭上,只說為了他和她丈夫鬧離婚,如果社會不答應,毀的是他的前程。
他在馬路上亂走,走了許多路,到一家小酒店去喝酒,要了兩樣菜,出來就覺得肚子痛。叫了部黃包車,打算到篤保的寄宿舍裏去轉一轉,然而在車上,肚子仿佛更疼得緊。振保的自製力一渙散,就連身體上一點點小痛苦都禁受不起了,發了慌,只怕是霍亂,吩咐車夫把他拉到附近的醫院裏去。住院之後,通知他母親,他母親當天趕來看他,次日又為他買了藕粉和葡萄汁來。嬌蕊也來了。他母親略有點疑心嬌蕊和他有些首尾,故意當著嬌蕊的面勸他:“吃壞了肚子事小,這麼大的人了,還不知道當心自己,害我一夜都沒睡好惦記著你。我哪兒照顧得了這許多?隨你去罷,又不放心。多咱你娶了媳婦,我就不管了,王太太你幫我勸勸他。朋友的話他聽得進去,就不聽我的話。唉!巴你念書上進好容易巴到今天,別以為有了今天了,就可以胡來一氣了。人家越是看得起你,越得好好兒的往上做。王太太你勸勸他。”嬌蕊裝做聽不懂中文,只是微笑。振保聽他母親的話,其實也和他自己心中的話相仿佛,可是到了他母親嘴裏,不知怎麼,就先是玷辱了他的邏輯。他覺得羞慚,想法子把他母親送去了。
剩下他和嬌蕊,嬌蕊走到他床前,扶著白鐵闌幹,全身姿勢是痛苦的詢問。振保煩躁地翻過身去,他一時不能解釋,擺脫不了他母親的邏輯。太陽曬到他枕邊,隨即一陣陰涼,嬌蕊去把窗簾拉上了。她不走,留在這裏做看護婦的工作,遞茶遞水,遞溺盆。洋瓷盆碰在身上冰冷的她的手也一樣的冷。有時他偶然朝這邊看一眼,她就乘機說話,說:“你別怕……”說他怕,他最怕聽,頓時變了臉色,她便停住了。隔了些時,她又說:“我都改了……”他又轉側不安,使她說不下去了。她又道:“我決不連累你的,”又道:“你離了我是不行的,振保……”幾次未說完的話,掛在半空像許多鐘擺,以不同的速度滴答滴答搖,歌有各的理路,推論下去,各自到達高潮,於不同的時候當當打起鐘來。振保覺得一房間都是她的聲音,雖然她久久沈默著。
等天黑了,她趁著房間裏還沒點上燈,近前伏在他身上大哭起來。即使在屈辱之中她也有力量。隔著絨毯和被單他感到她的手臂的堅實。可是他不要力量,力量他自己有。
她抱著他的大腿嚎啕大哭。她燙得極其蓬鬆的頭發像一盆火似的冒熱氣。如同一個含冤的小孩,哭著,不得下臺,不知道怎樣停止,聲嘶力竭,也得繼續下去,漸漸忘了起初是為什麼哭的。振保他也是,吃力地說著“不,不,不要這樣……不行的……”只顧聚精會神克服層層湧起的欲望,一個勁兒地說“不,不”,全然忘了起初為什麼要拒絕的。 最后他找到了相當的話,他努力弓起膝蓋,想使她抬起身來,說道:“嬌蕊,你要是愛我的,就不能不替我著想。我不能叫我母親傷心。她的看法同我們不同,但是我們不能不顧到她,她就只依靠我一個人。社會上是決不肯原諒我的——士洪到底是我的朋友。我們的愛只能是朋友的愛。以前都是我的錯,我對不起你。可是現在,......貼不完了 你自己演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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